狐与猫
HE
勿上升
烊在山上寻找野鸡的时候遇到一只出生没多久的猫，灰色的毛绒绒的一团，缩在一堆乱草里瑟瑟发抖。
烊从前来山上找食物的时候，总能遇见各种各样的动物，天上飞的，地上跑的，水里游的，当然，这种一看见他就吓得一溜烟跑没影的猫也经常看到，只不过这么小，还趴着不动的是第一次见。
他没在意这只小猫，继续去寻找野鸡。等他扛着野鸡返回的时候，天空下起了雨，细密的雨打在他的睫毛上，他停下来，瞥着眼珠，刚好能看到睫毛上的雨滴。
接着他听到“喵呜”一声，发现那只团成一团的猫被他踩住了脚，他连忙抬起脚，那只猫哀怨的看他一眼，垂下脑袋，鼻子扎进草堆里，缩成了更小一团。
烊本想走的，可看那只猫浑身湿漉漉的，连抖动的力气都没有了，烊想它也许会死，烊不忍心看它死掉，把它装进了背篓里，带回了家。
烊的背篓成了猫的窝，他在背篓里塞了厚厚的干草，猫在里面睡得很安稳。
本来烊计划第二天把猫放回森林里，可天公不作美，雨下的更大了。
雨一下就是七天。
第八天，出了太阳。
烊醒来的时候，看到猫蹲在门口，依然是小小的毛绒绒的一团，轮廓很可爱，烊轻手轻脚的走到猫跟前，猫没有跑开，仰起头看了他一眼，又转回头，继续蹲在那里。
烊跟猫并排蹲下来。
门外的水坑里积满了水，烊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和猫在水中的倒影，阳光给水面涂了一层金色，仿佛让烊和猫也变得金灿灿的了。
烊决定留下这只猫。
师父离开之前曾经跟烊说过，这里只许烊一个人住，动物绝对不准住在这间屋子里。
等这只猫大一些，能够在外面活下去，我就把它放回森林，师父，您能原谅我吧！请您原谅我，我有点孤独。
烊在心中跟师父说。
烊独自在这间小屋里住了很久，至于到底有多久，他也不知道。他曾经用小木棍记过日子，每天太阳降落时，他就在墙角放一根木棍，后来，起了一阵大风，木棍被吹得七零八落，他捡也捡不完全，索性不记了。
不过，他想应该很久了，因为他完全学会了像师父一样生活。会种菜，会打猎，会煮东西……还学着师父的样子，跪坐在木桌前，看他留下来的唯一一件物什——竹简。
竹简上有奇怪的方块字，师父摇着脑袋念书的时候，他会在旁边看着，如今，他也像师父那样摇起脑袋，也仅仅是摇起脑袋罢了，他只能看懂几个字。
烊有点懊恼，如果师父念书的时候一直允许他站在旁边，他一定能认全所有的字，可在漫长岁月里，他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外面透过窗子远远的看着师父，师父离开前几天才允许他进屋里来。
他摸了摸在他身边学着他晃脑袋的猫。
“你真是只幸运的猫。”他对猫说。
猫没有理会烊，自顾自的抓起竹简来，它的两只爪子对着竹简上的字挠个不停。
“啊~ 这个字我认识~”烊揪住猫的后脖颈，把它拎到一边，仔细看了看那个字，“没错，这个字我认识，念俊。”
烊看着猫，把竹简举到它面前，指着“俊”字说：“你以后就叫俊。”
猫瞪起眼睛，像是怕被竹简拍死一样，拼命挠了两下竹简，跑到背篓里缩着。
烊用刀把“俊”字割下来，方方正正的一小块竹子，然后穿根绳子上去，挂到猫的脖子上。
“这是你的名字，你叫俊。”烊指着那块竹子说。
猫好像完全不懂烊在干什么，它搔搔头，自顾自的舔起毛来。
“俊。”烊叫了一声。
猫依然眯着眼睛舔毛，全然不理会烊，烊心想这只猫大概是有点笨。
师父第一次指着竹简上的“烊”字，看着他的眼睛，说：你的名字叫烊的时候，烊就懂了，可惜他的聪明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，师父很少叫他的名字。
烊和师父不同，他很喜欢叫猫的名字。
“俊，你好好看家，我去找吃的。”
“俊，到这儿来~”
“俊，你不能吃这个！”
“俊，我在叫你啊，你的名字叫俊，你怎么还是记不住呢？”
“你真是一只笨猫啊，俊。”
……
后来，有一天，猫终于反应过来“俊”是自己的名字，烊叫它的时候，它冲烊“喵”了一声。
烊吓了一跳，他愣愣的看着猫那双铜铃似的眼睛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猫。
“没事，我就是随便叫你一声……”烊说。
可猫像是要把从前没有听懂的呼唤全部回应给烊，“喵喵”的叫个不停，烊只好抓住它的后颈，把它提起来，猫被抓住了软肋，不叫了，呆呆的看着烊，烊伸出手指敲了两下猫的鼻子。
“你很吵诶！”烊凑近猫，用自己的鼻尖碰了碰猫的鼻尖，然后把它扔到背篓里。
猫看着烊，舔了舔鼻子，仿佛在回味烊的碰触。
天逐渐冷了起来，猫晚上会从背篓里爬出来，钻到烊的被窝里。
“你不能睡在这里。”烊把猫抱到背篓里。
可没一会儿，猫又跑回床上，烊再次把它抱到背篓里……
如此反复几次，猫最终还是趴在烊的脑袋边，它缩成一团，时不时瞄一眼烊，眼神里带着再次被烊仍回背篓的不安。
烊没有被猫可怜兮兮的样子蒙蔽，他把猫连同背篓一起放到了门外。
“你以后睡在外面。”烊对猫说。
烊一晚上都没睡好，因为猫至少抓了十次门，爪子划过木头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，烊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要不要给猫开门，就这么在半睡半醒中纠结着，直到天蒙蒙亮。
烊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门，猫正蹲在门口，那样子仿佛已经蹲了一个世纪，它仰起头审视着烊，旁边还有一条屎。
烊的愧疚在看到那条明晃晃的屎之后，烟消云散了。
“俊！你怎么可以在门口拉屎！！”烊冲着猫大吼。
猫“蹭蹭”两下蹿到了房顶，俯视着烊，烊跳了几下还是抓不到房檐，只好去铲屎。
“我不该对你太好的。”烊对着房顶上的猫说，“师父从来不允许动物进他的屋子，我应该像师父那样才对。”
猫不再俯视烊，它搔了搔头，抖了一下身子，跳到房顶边的树杈上。
几根毛从房顶飘落下来，烊抓到一根，灰白色的。
“师父说不要对动物太好。”他看着那根猫毛自言自语。
为了惩罚猫，烊把给猫睡觉的背篓拿回屋子，把猫独自关在门外。
晚上睡觉的时候，烊想也许猫会跑回森林里。
他想错了。
猫依旧坚持不懈的抓门，早晨打开门的时候，它依旧蹲在门口，仰起头，和地上的一条或两条屎一起审视烊。
烊敲了两下猫的鼻子，猫转身爬上房顶，烊知道猫在跟他赌气，可烊也不愿跟猫妥协。
所以，烊从此多了一份铲屎的工作。
不过，烊的铲屎生涯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。
一天早上，烊打开门，外面下着大雪，目之所及是一片耀眼的白。
没有猫，也没有屎，除了雪，什么也没有。
烊喊了几声俊，没有回应。烊有点急，他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又一圈，终于在后院的墙角发现了猫。
猫的半个身子埋在雪里，眼睛紧闭着，烊赶紧把它抱到屋子里，用被子裹住。
猫的身体有点僵，呼吸也不顺畅，好像下一秒就会死掉。烊很自责，他给猫熬了祛除风寒的草药，他从来没熬过药，也不知道猫能不能喝这种药。
他蹲在锅边，锅里的水渐渐沸腾起来，草药上下翻滚着，空气中有股清苦的味道。
烊还是给猫喝了药。
药起了好作用，猫没有死，第二天睁开了眼睛，样子比昨天好了一些。作为补偿，烊决定冬天过去之前，让猫睡在床上。
猫晚上喜欢钻到他怀里，早晨会卧在他头顶。
烊每天都在思考怎样才能习惯在脸上扫来扫去的猫尾巴，甚至梦里都在费脑筋。
有一天，他终于在梦里想出一个好办法，兴奋的醒来，可进入视线的并不是那条猫尾巴，而是一双桃花眼，那双清澈的眼睛正盯着他看。
烊怔了一会，吓得跳下床。
“你是谁？”他大叫。
“我是俊啊。”
“你是俊？！”
“嗯，我是俊。”
烊跳回床上，乱翻一通，在被子里找到一根掉落的猫尾巴，灰色的长长的一条，是俊的尾巴。
“这是你的——尾巴？”烊把尾巴递到俊的手里。
俊把尾巴放在屁股后面比划了两下，“嘿嘿”笑了两声：“真的是我的尾巴呢。”
“可是你怎么——怎么会变成这样？”
“我变得和你一样了吗？”
“样子倒是没什么差别。”烊说。
俊围着烊转了一圈，摸摸他的头，抓抓他的胳膊，捏捏他的腰。
“你干什么！”烊有些生气。
俊抱住烊，头埋在他的肩膀，蹭了蹭他的脖子，“好开心！”俊说。
烊吓得推开俊，连滚带爬跌下床。
“我喜欢你！”俊趴在床边，看着跌坐在地上一脸惊恐的烊说。
“你也喜欢我，对不对？”俊也跳下床，蹲在烊的对面，伸出手指，敲了两下烊的鼻子。
“谁允许你敲我鼻子了？！”烊大叫。
“你以前就是这样敲我的呀？”俊再次伸出手指，准备敲上去，烊一把抓住俊的手，把他整个人拎起来。
“我可以敲你，但是你不能敲我。”烊一脸严肃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我是人，你是动物。”
“可我现在也是人！”
“你只不过是变成人的猫，本质还是猫。”
“那有什么关系？”
“呃……好像也没什么关系。”烊看着不再是猫的俊，有点忐忑，他猛然想起师父说的不要把动物留在这里的话，似乎明白了师父为何这样告诫自己。
“你得离开这里。”烊对俊说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我师父说动物不可以住在这里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把我带来？”
“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啊！总之，你必须离开！”
“我还以为你喜欢我。”俊有点沮丧的在床边坐下来。
烊看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，摸了摸他的头。
“我应该听师父的话，你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。”烊说。
“可我喜欢这个样子，我喜欢和你一样。”俊又开心起来。
烊看到俊睁圆的眼睛里闪着光芒，跟他还是猫的时候看到鸡肉一模一样，烊忍不住笑出声。
“不要赶我走，求你！”俊哀求道。
“不行，你必须走。”烊又严肃起来。
“我什么都不会，一个人在外面可能会死。”俊抓住烊的手。
……
烊思考了一会儿，说：“我会教你一些生存技能，你学会了就走……恩……三十天，就三十天。”
“三十天是多久？”
“唉，笨猫！”
烊走出屋子，折下一根小树枝，掰成三十段，塞给俊。
“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扔掉一根，等到一根都没有了的时候，你就走。”
俊握着一把小木棍，看着太阳跳上了山尖，照的眼睛睁不开。
太阳明明才刚升起来，怎么就开始伤感了呢？
俊被突如其来的悲伤淹没了。
可俊的悲伤只持续了一小会儿，当他听到烊说要带他去森林里抓野鸡的时候，又兴奋起来。
俊一路贴着烊，烊把他推到一边，没一会儿他又贴上来。
“你这样我没办法走路了！”烊抱怨道。
“可是我有点怕。”俊一脸无辜。
“那你抓我衣服好了。”
俊抓着烊的衣袖，上坡的时候，稍稍一用力，烊的衣服被扯下来，露出半个肩膀。
烊看了一眼俊，深深叹了口气。
俊没等烊开口骂他，连忙松开烊的衣服，从烊的背篓里拿出一条绳子，递给烊。
“我抓着这个好了。”
烊无奈的抓起绳子另一头。
“只有一根绳子哦，扯断了你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……”
俊使劲点头。
“不许贴着我——也不许抓我衣服。”
“我不会扯断绳子的。”俊肯定的说，笑的露出两个虎牙。
冰封的河流开始解冻了，溪水娟娟的在山涧流淌，烊喜欢在一条接着一条的溪流间蹦来蹦去，还把脚丫放到水里，虽然凉的打一个寒颤，但他还是乐此不疲。
可俊有点怕水，他小心翼翼的跟着烊，要注意脚下的溪流，还要注意绳子，顾上这里就顾不上那里，烊向前跑的时候，他跟着一个趔趄，眼看就摔倒水里，还好他身体灵活，一个转身跳到烊的背上，手一松，绳子掉到了水里。
“绳子！绳子掉了！”俊大叫。
烊追着绳子跑了一段，怎奈水流有些急，绳子还是被冲走了。烊喘了两口气，才发现俊还趴在他的背上。
“下来啦！”烊扭扭身子，俊从烊身上跳下来，“你干的好事，绳子没有了！”
“你生气了？”俊不好意思的抓抓头。
“我不会跟你生气的。”烊继续向前走。
“真的？”俊开心的跟上去，贴在烊身边。
“我怕被气死啊！诶诶诶，不许贴着我……向后退两步，不，四步……再退一步……好了，就保持这个距离。”
……
“你不会丢下我吧？”俊问。
烊不理会俊的问题，边走边说走哪条路更容易找到野鸡，哪片林子有好吃的果子，什么花有毒，什么草可以治病，什么树木可以用来搭房子，什么竹子能做成床……
烊像是在自言自语，说起来就滔滔不绝，稍稍停顿一下，俊就见缝插针的问一句：你不会丢下我吧！
烊被问烦了，终于停止了他的长篇大论，对俊说：“我不会失信于人，说了三十天就是三十天。”
俊提着的心终于放下，可没一会儿，又提起来，他听到一阵咆哮声，那声音惊起了树上的飞鸟，树叶仿佛都被吓的瑟瑟发抖，发出一阵簌簌声。
俊赶忙跑过来，紧紧贴在烊身边。
“你怎么又过来了？”
“什么声音啊？好可怕！”
“哦，是熊，遇到熊的时候呢，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死——”
烊还没有说完，只觉得身边一阵风拂过，转头看俊已经没了踪影。
“我觉得这上面要比装死安全的多啊！”俊爬到了一个高大的树上。
“熊还离得远着呢，下来吧。”
“你没骗我吧？”
“干嘛骗你。”
“熊把我吃掉了，你就可以摆脱我了。”
“那你在上面呆着吧，等熊来吃你，我回去了。”
烊没走几步，俊又贴上来，“我跟你回去。”
烊不理他，自顾自的走着。
“你在生气吗？”俊问。
“没有。”
“我贴着你走路你也不生气吗？”
“不生气。”
“真的不生气？”
“嗯。”
“真的吗？”
“你好烦！”
“那到底有没有生气啊？”
“你好烦！”
“好烦是生气还是不生气？”
……
烊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，他想把俊打晕，可他秉承着与人为善的原则，最终没有动手。
晚上吃饭的时候，俊看着桌子上的肉和菜，咽了一口口水，终于停止了念叨。
这片刻的安宁让烊觉得犹如到了天界，一切都那么祥和美好。
可美好总是暂时的。
之后几天，烊的头更大了。
俊烤糊了三只野鸡，烧漏了一直锅，锯坏了无数根竹子也没做好一张床。
烊研究方块字的时候，俊要靠着他，坐在门外晒太阳的时候，俊要靠着他，吃东西的时候也要靠着他……他仿佛把烊当做一块垫子。
“好舒服。”俊靠着烊的时候总这么说。
“我不舒服。”烊斜眼瞪一眼俊。
“那你靠我。”
“不要！”
“很舒服哦！”俊把拉到自己怀里。
烊本想挣脱开，奈何俊紧紧搂着他，“舒服吧？”俊问烊。
“不舒服。”
俊捏捏烊的肩膀，烊放松下来，靠在俊的肚子上，软软的，阳光照在他脸上，暖暖的，好像真的很舒服，烊闭上眼睛，嘴角微微翘起。
“是不是很舒服？”俊问。
烊摇摇头。
“可是我都看到你笑了。”
“我是因为太阳照的很暖和才笑的。”
……
在俊把屋子里能破坏的东西都破坏了个遍之后，忍无可忍的烊让俊独自去山上抓野鸡。
起初，俊只抓回来蝙蝠和小鸟，在烊就快饿的昏过去的时候，俊终于抓回了野鸡和兔子。
烊第一次表扬了俊，烊开心的说：你马上就能一个人生活了。
俊却不开心了，看到烊煮的食物都兴奋不起来，饭没吃两口就一个人跑到院子里。
夜空中满是星星，萤火虫在星星边飞，俊看着手中仅剩的三根小木棍，仰起头对星星说：你跟太阳说让它晚升起来几天吧。
“星星和太阳永远都不能相见，它要怎么跟太阳说话啊，笨！”烊敲了两下俊的鼻子。
“可是我不想离开这里。”俊有点伤感，他很少伤感这么长时间。
“还有三——”
“我不想离开你。”
“师父说只有我可以住在这里。”
“为什么这么听师父的话？”
“好好听他的话，才能再见到他。”
“为什么非要见他？”
“要问他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非常重要的事。”
“能告诉我吗？”
“不能。”
“……那你要去哪里见他？”
“天上。”
“天上？”
“嗯，他去天上当神仙，无所不能的神仙。”
“要怎么去天上？”
“在这里呆够九九八十一天就能去了。”
“九九八十一天是多久？”
“很久很久，我来之前师父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，我来之后又陪师父呆了很久。”
“你从哪里来？”
“人间。”
“人间是什么？”
“人间有很多像我们这样长相的人，有很多这样的房子，还有比这大得多的宫殿，有很多国，有很多王，热闹又繁华。”
“我想象不出，可听起来好像很有趣，你带我去人间好不好？”俊一脸期待的看着烊。
“我才不去，我要去天上见师父……不过，你可以自己去，我知道去人间的路。”
……
俊歪在烊身上，嘴里嘟囔着“人间，人间……”
真奇怪，俊靠在烊身上，烊竟然没有嫌弃他，甚至还跟他讲了这么多话，烊想大概是因为俊要离开了，所以才对他格外宽容。
第二天，去山上找食物的时候，俊非要拉着烊一起，烊带俊走了一条从来没走过的路，蜿蜒崎岖小路越走越窄，最后，只能容下一人。
俊没有问烊要去哪，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襟。
“看到前面那个洞没有？”烊把俊拉到前面，“从那里走出去，顺着路走就能到人间。”
“哇！”俊向前走了两步，看着那个洞，黑漆漆的，望不到头。“我想去人间看看。”
“向前走就是了。”
“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，我看一眼就回来。”
“你最好不要回来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回来之后，你会变回原来的样子，永远的成为一只猫，并且还是一只没有尾巴的猫。”
“啊？真的？”
“真的。”
“那我们一起去人间，不回来了好不好？”
“我才不要，我已经厌烦了人间，我要去天上找师父。”烊边说边往回走。
“你不去我也不去，我不想离开你。”俊有些沮丧。
“你不去人间，两天后也得走，所以，人间可能更适合你。”
“可人间没有你……”俊抓住烊的胳膊，默默跟在他后面。
“我觉得你是一只烦人的猫。”
“我只是一只很喜欢你的猫，不，是个很喜欢你的人。”
“唉，好吧，好吧……”
俊明天就要走了，他最终还是没能想出留下来的办法，不管是故意什么都学不会，还是拼命学着做什么，都改变不了烊叫他离开的决心。
他觉得烊很绝情，可他没办法恨烊，只能把所有错都推给烊的师父。
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师父的恨意迅速膨胀，生气的在床上翻滚，一个用力过猛，把一块床板滚塌了。
幸好滚塌了床板。
俊发现了一个藏在床板下的惊天大秘密，震惊之余，他对师父的恨迅速化作连绵不绝的感激。
他飞奔出屋，跑到后院找正在看花的烊。
烊种的花开了几朵，大红色的，格外醒目。烊蹲在花边，朝俊招手，让他过来看，可俊站在远处一动不动。
“小狐狸！”俊叫烊。
烊听了猛地站起身，只觉一阵晕眩。
“小狐狸！”俊走进烊。
“你——你叫我什么？！”烊脸一阵青一阵白。
“我是说那边有个小狐狸。”
“哪里？”
“在这儿啊！”俊敲了两下烊的鼻子。
“你——你胡说什么！”
“你不是小狐狸吗？”
“真是疯了！”烊不理俊，快步走出后院。
俊跟着烊，从身后拿出一条狐狸尾巴，搔了搔烊的后颈。
“你干什么！”
“这不是你的尾巴吗？”俊举起狐狸尾巴在烊面前晃了晃。
烊大脑轰隆一声，仿佛被人扒了衣服，扔进人群，怔了一会儿，冲俊大叫：
“你从哪里找到的？！”
“是不是你的？”
“还给我！”
“不要。”
烊去抢尾巴，俊不给，两个人就这样扭打起来，他们互相拽着对方的衣服，从院子这头转到院子那头，最后倒在地上，烊略微占了点优势，把俊压在身下，掐住他的脖子。
“给我！”烊吼道。
“是你的尾巴吗——咳咳——是我就还给你。”
“我叫你给我！”烊气的满脸通红，声音发颤，手加重了力道。
“是——是你的——尾巴吗？”
“是又怎么样！”
“真的——太好了……”俊把尾巴递给烊。
烊松开俊，拿起尾巴，起身就走。
“现在我们一样了，我是不是不用离开了。”
“谁跟你一样？”烊没好气的说。
“动物不可以住这里，你和我现在都不算动物吧？”俊追上烊。
“我叫你走，你就得走！”
“你怎么那么霸道啊？”
“……”
“我真的不想离开这里。”
……
烊不理俊，他只觉得气血上涌，想找个地方坐一会，可他看到塌陷下去的床板，又暴跳如雷起来。
“看你干的好事！”烊大叫。
“我来修！”
俊拖过竹子，锯起来。
竹子很快被锯坏了。
“停，停，停！”烊一把把俊拉开，自己锯起竹子。
俊蹲在旁边，看着锯竹子的烊。因为刚刚跟俊大打出手，脸上的红润还没有全消，气大概也没有消，对待竹子显得格外粗暴。
可在俊看来，烊的样子很迷人，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迷人。
“我以后不叫你小狐狸了，你不要生气。”
“……”
“就算你是狐狸我也喜欢你。”
“闭嘴！”烊瞪了俊一眼，眼睛里在冒火。
“当然，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人。”
“我们不一样。”
“哪里不一样？”
“呃——至少——至少我是只见过世面的狐狸。”
“比如呢？”
“我见过很多人，各式各样的人，奴隶，平民，贵族，我都见过，我还见过王。”烊停止锯竹子的动作，像是在回味曾经的往事。
“可我见过你，我见过你就够了。”
俊说话的时候望着烊，烊也刚好在看他，烊发觉俊的桃花眼里好像有一潭水，他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，烊赶忙移开视线，仿佛多看一眼就要掉进去。
烊不再说话，周围只有锯竹子的声音。
“跟我去人间吧。”俊说。
“不要，我要去天上找师父，我不要当一个会生老病死的人，更不要当一只没有尾巴的狐狸。”
“那让我留下来吧……你不说话就是同意……好了，我留下来了。”
烊因为俊发现自己是只狐狸，自尊心受到伤害，怎么看俊怎么不顺眼。
可俊因为烊留下了自己，更加喜欢缠着烊，他不管做什么事，都要跟烊叨叨一番，诸如：我们今天要不要上山，跟我去河里抓鱼吧，我好像吃了毒蘑菇，今天抓野鸡的时候胳膊被划破了，流了好多血，你看啊，你快点看一下嘛……
俊不讲话的时候，总是躺在烊的腿上，问烊关于人间的事情。
明明很烦俊的烊像中了蛊一样，讲起人间的事就没完没了，他告诉俊人间的人们都怎么生活，他很喜欢观察人，他现在的经验全部来自他在人间时细致入微的观察。
他说他偷过鸡，被人抓起来，关到笼子里，还好他聪明逃走了，一口气就逃到了这里。
他总喜欢强调他的聪明，从而把他和俊划分到两个阵营。
他说大概见过楚王，见过一位叫重耳的公子，见过一场战争……
俊听得很入迷，他说他一定要去人间看一看。
烊说：等我去了天上，剩下你一个人，你就可以去人间了。
俊说：我们最终还是会分开，对吗？
烊没有说话。
俊接着说：你为什么会变成了人？
烊摇头。
烊也总想这个问题，可他直到现在也没想不明白。
师父离开前一天他还是只狐狸，他什么问题都没来得及问，所以，他要去天上问问师父。他也不明白自己对这件事的执念怎么会这么深。
俊说：我知道我为什么变成了人。
烊问他为什么。
俊说是个秘密。
烊想俊又在说大话了。
这是一段漫长的仿佛没有期限的时光，俊致力于破坏，烊硬着头皮修补。
俊想让烊承认他们没什么区别，而烊总在强调自己更聪明，关于这个问题，他们能吵一整天。
烊的白眼几乎要翻过脑袋顶，可看到俊的傻笑，又实在生不起气来。
烊希望时间过的快一点，这样他就能早点去天上见师父，而俊也能安心的去人间。俊希望时间慢一点，这样他就有机会说服烊跟他去享受人间繁华。
他们俩在矛盾中共生。
有一天，烊从山上回来，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笼子，里面有两只兔子。
俊说他要试试这只兔子会不会变成人，如果变成了人，他就带兔子去人间，他说这里太无聊了，无聊的要发霉了。
烊听了心重重的向下一沉。
“师父说动物不可以住这间屋子里。”烊严肃的向俊强调。
“我知道，我和它以后住在后院，你过来看。”
俊拉烊到后院，俊摆了一张床在角落。
“我以后睡这里。”俊说。
“可是——可是这里晚上会有蚊虫。”
“你担心我被咬吗？”
“我为什么要担心你，你随便睡哪里都无所谓。”
烊说完本该如释重负，可心情更沉重了。
俊这些天一直在后院精心照顾兔子，不再搞破坏，也不再贴着烊。烊觉得世界清静的可怕，他有时候溜到后院看俊，俊就会冲他傻笑。
“你的兔子吃了我的花。”烊抚着残缺的花瓣说。
“不会吧，我的兔子很乖的。”
烊往前走两步，瞥一眼那两只肥兔子，笑着说：“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。”
“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，是在嫉妒兔子吗？”
烊仰天大笑三声，走出后院。
烊大概真的有些嫉妒兔子，可烊怎么会承认呢！
至少嘴上绝对不能承认，所以，他付诸了行动。烊趁俊上山的时候，放走了一只兔子。
俊对兔子跑掉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。
“因为你对兔子照顾不周啊！”烊说。
“可当初你对我也照顾不周啊。”
“你赖着我不走有什么办法。”
“因为你喜欢我我才不走的。”
“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喜欢你了？”
“唉，你真是只笨狐狸！”
“你先把兔笼子弄直再说我笨吧！”
……
俊真的把那只歪歪扭扭的兔笼子弄直了，对仅剩的一直兔子也加倍照顾。
“烊，今天你上山吧，我要照顾兔子。”
“烊，你种的菜我拔了，给兔子吃。”
“烊，帮我拿碗水，兔子好像渴了。”
“烊，我觉得这只兔子好像要变成人了。”
……
烊蹲在笼子边，认真的看着兔子，它的样子比俊还是一只猫的时候还蠢，一点都看不出它有变成人的迹象。
“你真的会变成人吗？只有在那间屋子生活才会变成人，所以，你不会变成人吧……你不要变成人好不好……其实做兔子比做人自在多了——”
“你在说什么？”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烊身后。
烊吓得跳起来，他抓抓头发说：“我跟兔子说让他快点变成人，好跟你去人间。”
“我不想养这只兔子了，我要把它放回林子里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我想来想去，还是更愿意跟你在一起。”
“你不是跟我呆在一起要发霉了吗？”
“跟你在一起怎么会发霉，你也太不禁骗了吧~”俊敲了两下烊的鼻子。
“不准敲我鼻子！”
“好吧——”俊把头靠过来，鼻尖抵着烊的鼻尖，“这样不算敲鼻子吧？”
烊想开口说话，可他的嘴一动就会碰上俊的嘴唇，只好把话憋在嘴里。
“我听到你刚才说的话了。”俊放开烊，邪笑了一下，露出一颗虎牙。
烊和俊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，日子大体相似，也有细微不同。烊的主导地位越发的不稳定，每当他嘲笑俊的时候，俊总会拿他放走兔子说事，提起兔子烊总一阵语塞。
人在没有话语权的时候总是脆弱的。脆弱的时候他会破天荒的听俊的话。
比如，俊要烊和他一起上山打猎。
烊好久没有和俊一起上过山了，确切的说是烊好久没有上过山了，自从俊的捕猎水平突飞猛进以来，那座山几乎变成了俊的专属。
俊一路上都在叮嘱烊。
“前面有石头，别踩！”
“靠这边一点，那条树枝会勾住你的头发。”
“小心旁边的水坑啊，不要掉下去，喂喂喂，小心！你别掉下去……”
噗通！
俊掉下去了。
烊看着俊笑的直不起腰。
“有什么好笑的！”
烊看着浑身湿漉漉的俊笑得更大声了，他边笑边把手伸向俊。
俊打了一下烊的手掌，自己爬起来，板着脸向前走。
“诶！怎么不说话？”
……
“我不笑你了～”
……
“干嘛这么小气～”
“小气的从来只有你！”俊终于忍不住说。
“我哪里小气？”
“你浑身上下都小气！”
……
两个人就这么吵吵闹闹的向林子深处走去，谁也没有注意到惊起的飞鸟、越来越寂静的林子，以及沉重的脚步声。
等他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，熊已经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，它挪动着巨大的身子四处张望，还好有树木遮掩，熊没有发现他们。
俊灵活的窜到树上，他叫烊赶快上来，可烊爬了两下又掉下去。
“你怎么这么笨！”俊急的冒出一头汗。
“你见过很会爬树的狐狸吗？”
烊说话的间隙，熊发现了他，烊直挺挺的倒下去，装死是他对付熊的必杀技。可这只熊好像要聪明一些，它似乎发现了烊的诡计，明明已经走远了，偏偏又退回来。
“快爬到树上！”
俊跳下来，拉起烊，用力把他托到一个树杈上。
“爬上去，爬上去！”俊催促烊。
“你也快点上来啊！”
俊还没来得及跳上去，就被熊掀翻在地，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写着“俊”字的小竹片也被甩了出去，俊想去拿，手还没伸出去，熊的爪子就划过他胸口，血腥味在林子里弥散开来，这味道刺激了熊的神经，它的眼睛里布满了对食物的渴望。
俊看着熊一步一步的靠近他，他除了疼，什么也感觉不到……
撕心裂肺的疼，疼的没了知觉，在一片混沌中好像听到烊在骂他笨。
烊没有骂他笨，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，他用所有的精力和力气摇断了一根粗壮的树枝，他把树枝对准正在端详着俊的熊，松开手，树枝不偏不倚的砸在熊的头上。
俊的胸前有几道深深的爪印，一片血肉模糊。烊背起俊，血很快顺着烊的脖子流下来，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流，他的眼泪犹如这血，止不住的流下来，一开始是热的，很快就凉了。
烊把俊背回家，让他好好躺在床上，把草药敷在俊的胸口，他等着奇迹，可这次的药却没上次那么灵了。
俊的气息越来越弱，他的嘴巴一开一合，烊趴在床边问他想说什么？
他说：你是不是喜欢我。
烊轻抚着他的脸点头。
他接着说：我早就知道，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人吗？
烊说：不知道。
他说：我感觉到你的喜欢就变成人了，你真是只笨狐狸。
他在笑，只是没力气把虎牙露出来。
“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去人间了？”他问烊。
人间，人间。
烊猛地想起人间有救人性命的巫医，他飞奔出门。
太阳正在西沉，烊仿佛要追上太阳的脚步，他要在天黑前把巫医请来。
烊真的找到了一位巫医，是个长髯老者，他在后面气喘吁吁的问烊还有多久能到。
烊站在那条狭长的洞口前说：穿过这个洞口就到了。
老者走了进去，回过头，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烊。
“快点吧，救人性命要紧。”老者说。
洞里黑漆漆的，烊看不清老者的脸，他冲着那片黑暗说：“老师傅，穿过这个洞口，我就不能给您带路了，但是会有一只断了尾巴的狐狸在洞口等您，您跟着它就能找到伤者了。”
烊说完深吸了一口气，冲进了洞里。
除了黑还是黑。
他想起了第一次因为偷了鸡，被人追到这里，他也是这样疯了似的跑，那时候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竟是这样一个桃花源般的好去处。
巫医治好了俊的伤。
有一天，俊靠在狐狸身上晒太阳的时候，跟狐狸说：“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的神仙师父呢？等我见到他要让他把你变成我的小童子，天天伺候我，你说好不好？小狐狸。”
狐狸翻了一个白眼跑开了，俊的头重重摔在地上。
“喂，烊，你有点过分啊！”
“烊——”
“烊烊——”
……
